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被教導要勇敢,我想,大概是我們的父母也被教導過類似于“孩子,請準備好一副鋼牙,因為生活很硬”之類的道理吧,結果這道理成了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一個認知,被代代傳承了下來。
我有關勇敢教育的最早印象是和打針聯系在一起的。
小時候最怕打針了,媽媽每次帶我去打針,都要費勁心思。要編造各種理由騙我,比如帶我出去玩,最后帶到了醫院,帶到了醫院我想跑,媽媽又是一番苦口婆心地講道理,告訴我為什么生病了需要打針,打針的時候我怕疼,又會告訴我這個醫生打針不疼,上一個醫生打針疼是因為技術不好,以及許諾我打針之后給我買各種好吃的。
每次帶我打針,媽媽都要先思考。從大到框架性的說服方案以及緊急情況下強制性的制服預案,到細節上的說服性語言的措辭,誘導性語言的斟酌以及欺騙性語言再使用效果的評估。從藍圖構思到具體施工,工程浩大,反正每次帶我打針,媽媽都覺得很心累。
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小時候我總是生病,三天兩頭打針,這件事情于我于媽媽,都成了一個很心累的事情。
我已經發展出了對打針巨大的恐懼,從之前乖乖的受騙到裝老實趁醫生和藥水不注意撒腿就跑出醫院到被逮住死命掙扎到被強制按住后絕望地沖醫生吐口水撒潑,媽媽一臉的尷尬和慍怒,一邊給醫生賠禮道歉一邊疲憊地尋找新方法。
人類的智慧真是無窮的,失敗是成功之母。經過屢次失敗后,還真讓媽媽找到了解決之道。
那就是,讓我學會勇敢。
從古今中外的某個牛逼閃閃家喻戶曉的人物小時候是如何勇敢地主動脫下褲子給醫生打針打完還禮貌地說謝謝到隔壁掛著鼻涕穿開襠褲晚上還尿床的阿牛如何勇敢地一聲不吭打完針打完也不罵醫生你不會連他都不如吧到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勇敢的boy到勇敢接受打針的人能獲得大家的贊揚女孩子的青睞得到糖果的獎勵長大后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云云。
正如某軍事家說過(別問我是誰,我也是聽人說的),下者較力,中者伐謀,上者攻心。媽媽自從掌握了攻心戰術,整個人就從和我斗智斗勇的打針戰爭中解脫出來了。所以說,古往今來大人物都是玩心法的。
經過反復的認知刺激,我認同了人需要勇敢的理念,如弗洛伊德所說,“超我,是父母教育和社會規則的內化”,當我把這認知內化,超我中對勇敢的認知功能建立起來后,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打針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從學校、社會、同學,同學的媽、串門的時候同學的媽的婆婆、煽情的電視連續劇、國家的新聞報紙上,我們都會反復的受到有關勇敢的教育,超我的這部分發展得甚為強大。
所以,我嚴重懷疑,教育我們勇敢,是國家和父母都圖個省心。
我們不僅學會了打針時要勇敢,還學會了面對困難時的勇敢,因為亨利五世說(亨利五世:我沒說過),“別低頭,王冠會掉。”
還學會了面對傷心時的勇敢,因為亨利五世還說(亨利五世:這句我也沒說過),“別流淚,壞人會笑。”
還學會了面對輕蔑時的勇敢,因為“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的我讓你高攀不起。”
心靈雞湯如此受歡迎,自有它的功用,至少在我們快奔潰脆弱已經躍躍欲試時鞏固了我們勇敢的堤壩。
它提供了一種心智上的游戲,暫時幫助建立起某些自我防御,把自己和負性情緒進行了隔離,讓自己不用真切地去體驗。或者調動了一些激烈的情緒,去對抗已生起的負性情緒。
關鍵是,我們可以保證防御總是有效嗎?我們真的必須勇敢嗎?那些我們所擁有的脆弱、不勇敢是不是就不能容忍被存在?、我們為什么對自己不勇敢的部分感到如此羞恥和抗拒?
勇敢,讓我們克服了很多苦難,活到了今天,我總覺得,勇敢是一種肉體生存下去的需要。但人畢竟是活生生的人,在遇到挫折,特別是反復挫折或同一時間挫折的疊加時,人感到脆弱、無助、孤獨、想哭、想逃避,這些都是人之為人的正常反應,和勇敢一樣,它們也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我們應該給予它們和給予勇敢一樣的接納和理解。
允許自己不勇敢,本來就是接納自己的表現。而接納自己又是接納別人的基礎。我們經常會發現,在親密關系中,我們對另一半不能接納的部分,正好是自己不允許自己發生的那部分。我們不能接納自己在生活的重要下暫時的崩潰,所以在另一半崩潰的時候,我們覺得對方無理取鬧不夠理智自己已經那么累了她還要那么鬧騰,換句話說,我們不允許自己流露出脆弱,同時也不允許對方流露出脆弱。
我們不能接納自己的軟弱,所以我們也不能接納孩子的軟弱,在孩子無助哭喊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不是去和他連接,去陪伴和去滿足他暫時的需求,而是一味地鼓勵他,要勇敢,“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跑完”,沒錯,孩子可能成功地完成了某件事情,但也越來越習慣和你斷開連接的狀態,真的學會“哭著跑完”,在這個過程中,“跑完”不是關鍵,關鍵是為什么一定要“哭著”?哭了就停下來不行嗎?等笑的時候想跑再跑不行嗎?
如果我們對勇敢的堅持和對不勇敢的回避來自于羞恥感、自我認同感降低的恐懼的話,我們至始至終在玩一個心智游戲,而不是真正地把自己作為一個人去尊重——去尊重自己的真實感受,去接納勇敢和脆弱都是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僅僅去尊重大腦的認知。
很多人會想,接納了脆弱會不會變成一個脆弱的人?
有這種想法,背后還是大腦在玩游戲,還是恐懼在推動自己。
事實上,當全然地接納自己,接納自己既有勇敢也有脆弱的事實,允許自己既可以選擇脆弱也可以選擇勇敢,允許它們自由地在身體里流動的時候,真正的勇敢才出現。這種勇敢,不是出于恐懼脆弱的被迫勇敢,而是全然接納自己時無所畏懼的勇敢。
聽起來很玄,但事情就是這么奇怪。
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