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親控制而“共生”的孩子
發布時間: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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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幫幫我,我才二十幾歲,我想好好活著。”
去年,當一位闊別多年的童年朋友給我發這條信息的時候,她已經被醫院診斷為抑郁癥半年有余,她坦言那半年她活得毫無生氣。 隨著與她進一步交談,許多童年往事也隨之浮現在我眼前,記憶中除了她本人,也包括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母親。 朋友的母親是一位中學教師,充滿著控制欲。 女兒的學習和生活,都在她的安排下進行。 例如交友。 在她眼里,外面的世界是危險的,別人家的孩子大都是不學無術的。為了避免女兒被影響,她規定女兒的玩耍范圍不能跨越院子大門,只能交往名列前茅的學生。 這樣“緊密”的母女關系,讓朋友失去了空間,也漸漸失去了生機。 這讓我想起了一部電影:《鋼琴教師》。 里面的女主人公艾莉嘉和朋友有些相似。 通過對艾莉嘉的進一步分析,我也慢慢理解了朋友的痛苦。 《鋼琴教師》是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耶利內克的半自傳長篇小說,書中艾莉嘉的身世背景與作者本人同出一轍。 艾莉嘉是維也納的一位40歲的鋼琴教師,音樂修養很高。
在精神層面,她常常暢想遨游在音樂的世界里,與舒伯特、貝多芬等世界文明的音樂家有著強烈的情感共鳴,她能理解包含在音符里的每一份情感。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她卻是一個待人冷漠,性格扭曲之人,有著許多令人不齒的行為習慣。 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同時處于兩個極端的艾莉嘉呢? 這一切得從她那無微不至、無孔不入的80歲老母親說起。
01. 母親一生的婚姻并不幸福,在婚后20年生下艾莉嘉。 艾莉嘉父親患有精神病,后來被送進精神病院。
從艾利嘉出生開始,母親便為她設計了一條高貴的道路——成為世界級的鋼琴家。 艾莉嘉小時候,母親與外祖母一起,全方位地監管著她,引導著她在鋼琴家這條道路上勇往直前,中途不容許出現任何偏差。 因此,在艾莉嘉的成長過程中,既沒有自由,也沒有朋友,更沒有愛情。
外祖母過世后,母親獨自一人照料著女兒。 一方面,母親是一位獨裁者,給艾莉嘉設置了條條框框的規章制度;另一方面,她是一位仆人,為服侍艾莉嘉的生活起居忙碌著。 在母親的眼里,40歲的艾莉嘉依然是個小孩,需要各種各樣的 管 控 : 她要求艾莉嘉下班后,必須準時回家。 如果艾莉嘉未在規定時間回到家,母親就會坐立不安,或者大發雷霆,甚至會動用一些手段來處罰她,比如給她吃被水浸泡過的淡然無味的香腸。
為了防止艾莉嘉下班后在外面閑逛,母親經常會親自去接她回家。 她嚴謹地支配著艾莉嘉的收入。 她要求艾莉嘉每個月原封不動地把工資儲蓄起來。如果艾莉嘉花錢去買時尚衣物,母親就會偷偷地把這些衣物撕爛,并且把艾莉嘉狠狠地訓斥一通。
在母親的觀念里,艾莉嘉不可以有一絲一毫的虛榮心,因為虛榮心會妨礙她專心致志地彈鋼琴。 她密不透風地管控著艾麗嘉生活,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白天即使在工作,她也會經常打電話到艾莉嘉的工作場所,監視著艾莉嘉的一舉一動。
如果艾莉嘉有演出,母親則會如影隨形,一同前往。 晚上,艾莉嘉與她同床而臥,必須把手放在被子下面。
入睡前,艾莉嘉會向她匯報當天經歷的事情,以及自己內心的想法。有時候她會對艾莉嘉的一些“不該有“的想法進行強行糾正。
母親反對艾莉嘉結婚,她想永遠做個普通的母親,并且滿足于這種狀況。 在這樣的生活中,艾莉嘉也依賴著母親、需要著母親,依附在母親身上,就像一個從未長大的小孩。 每當艾莉嘉在外面受到委屈或侮辱的時候,她都想第一時間回到家里,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里,重新爬回母親的肚子里,在溫暖的羊水里輕輕飄蕩。 在母親的幫助下,她不必為家務活受累,因為家務活中所用的洗滌劑會毀了鋼琴家的雙手。同時她也排斥其他人的加入和示好,因為這會觸犯到母親。 這樣緊密的關系,也常常有矛盾的發生。 艾莉嘉會一邊咒罵母親是卑鄙的壞蛋,一邊心里企盼著母親熱烈地親吻自己一下,立即同自己和解。 母親則會在沖突的關鍵時刻,提到自己心臟不好,離死亡越來越近的事實。
母親還會告訴艾莉嘉,即使自己不小心犯了錯誤,也是出于對艾莉嘉的愛。 艾莉嘉很快就會為自己針對母親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并且做出讓步。 這種相愛相殺、互相糾纏、極度依賴的關系,她們維持了幾十年。
在心理學上有個名詞來概括這樣的現象:完全共生。 共生,意味著兩個物體相互依賴。 完全共生,則意味著兩個物體完全依賴于彼此。 艾莉嘉與母親,就屬于這種關系。就像小說里面寫道:
“只有死亡,才能把她們兩人分開。” 這種關系有和平的瞬間,就是當母女完全包容彼此的時候。 但是,如果母女之間的這種聯結不被打破,那么女孩就沒有足夠的空間獨立并發展其他關系。 因為在共生幻想中,母親提供給孩子愛,但是前提條件是孩子必須屈從于她的期望。 在艾莉嘉的故事里,母親為了她的成長付出了一部分的費用和時間,艾莉嘉卻為此付出了一生,她的一生都被母親操縱支配著。 這也是后面一系列悲劇的源泉。
02.
那么, 在母女的共生關系中,女兒的成長會經歷怎樣的困難呢? 首先,她讓女兒成為另一個她。 母親控制欲強,不斷催促著她練琴,盡管升級也不能休息,因為還要更上一級。同時她爭強好勝,一邊在親戚面前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生了一個天才,一邊不斷地向艾莉嘉灌輸觀念: 你是與眾不同的例外,必須馬不停蹄地追求世界級聲譽,所有后來者都得淪為垃圾。 這個觀念潛移默化影響了艾莉嘉,逼得她隨時都要高于其他人。慢慢地,艾莉嘉變成了貪婪的破壞者,任何比她好的她都要掠奪和破壞。 別人有的東西,她也一定要,如果她無法占有,就要不惜手段地把它毀掉。 同時,她也變得冷酷決絕。 她覺得這些”庸俗“的人不配與高貴的自己站在一起,因此會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報復這群人。例如悄悄地踩老婦人的腳,趁剎車的時候故意用身上的樂器去敲打站在她身邊的乘客。 在公交站遇到迷路的婦人詢問站點的信息,即使跟對方完全同路,艾莉嘉也會保持緘默,不愿意回答對方一個字眼。 在母親的影響下,她變得激進而冷漠。 其次,母親壓縮了她的自我和成長。 在這樣窒息的關系里,她沒有別的空間和關系,經常感到透不過氣,也無法面對自己真實的欲望。 青年時期,艾莉嘉與異性的一次初戀萌芽被母親嚴厲地掐斷,還被母親惡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從此以后,艾莉嘉喜歡隨身帶著刀片,躲進浴室里,用刀片在自己身上割開一道道口子。
疼痛可以讓她暫時忘記情欲,鮮血和眼淚匯聚成的溪流,可以讓她重新獲得平靜。 然而,疼痛是短暫的,艾莉嘉還得尋找其它途徑去釋放自己。 她會悄悄地走進深夜的停車場,從車窗外去觀摩車里的激情男女。
她也會偷偷地跟蹤情竇初開的男學生,密切監控他們的一舉一動。當取得這些男生思想或行為越軌的證據時,艾莉嘉就會在鋼琴課上狠狠地羞辱他們,就像母親羞辱自己一樣。 因為和母親的關系過于緊密,她從行為和精神上都受到了控制,只能偷偷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喘氣,并且活成了母親的一個模子。 共生關系,讓她徹底失去自我。 因為每個人的一生至少需要經歷三次分離才能走向獨立,形成完整的自我。第一次是分娩,第二次是與父母心理上的分離,第三次是與原生家庭的分離。 整個分離的過程需要父母的協助和退出。 如果父母本身就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把生活的期望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就很難與父母進行心理上的分離,這將會嚴重阻礙孩子的成長。 就如同艾莉嘉的生活一樣,被死死壓縮。 直到一個年輕男性的闖入,將這些表面的平靜一一打破。
03.
在一個私人聚會上,年輕帥氣的甘華德聽到艾莉嘉的琴聲,深深地被她的音樂才華所吸引。
甘華德伸出雙手握住艾莉嘉的一只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然后吻手。艾莉嘉母親插到兩個人中間,用力地阻止他們握手。 當天晚上,甘華德送艾莉嘉母女去車站。一路上,甘華德興奮地向艾莉嘉描述許多年輕人熱愛的體育運動。 可是,對艾莉嘉來說,感受著身邊的一個散發著年輕熱量的軀體令她非常痛苦。她沉默不語,心里只希望這個年輕人趕緊離開,別來打擾自己與母親的清凈。 甘華德直言不畏地表達了對艾莉嘉的愛慕,他去參加音樂考試,只為能跟隨她學鋼琴,對她發出鍥而不舍的進攻。 他想教會她愛自己的身體,想讓她打扮得年輕漂亮一些,而不是穿著常年不變的深藍色百褶裙和男式上衣。 最重要的是,他想說服她從母親的桎梏下離開,做一名真正的藝術家。 對此,艾莉嘉既沒有感動,也沒有往心里去。 她對甘華德說:“我沒有感情,就算有,也不可能戰勝我的理智。” 可是,暗地里,艾莉嘉又故伎重演。她偷偷地跟蹤甘華德,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像母親無時無刻都在偷偷地監視著自己一樣。 在一次演出彩排的時候,艾莉嘉看到甘華德與學生安娜在一起說笑,心中升起強烈的嫉妒。她偷偷把玻璃碎片放進安娜的大衣口袋里,導致安娜雙手受傷,兩個月內再也無法彈鋼琴。
甘華德猜到了艾莉嘉是這場事故的始作俑者,他把她拉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艾莉嘉承認自己的心意,只能任由他擁吻。 兩人關系發生了轉變。第二天鋼琴課上,艾莉嘉遞給甘華德一封信,把她不愿意說出來的一切都寫了下來。 甘華德以為那是一封確定關系的情書,滿懷希望地跟隨艾莉嘉來到她的家里。兩人毫不顧及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母親,一起進了房間。
母親警覺地預知自己的權力將受到威脅,她不斷地撞門,企圖打斷這兩個年輕人的意圖。可早已年老力衰的她,在力氣上遠遠敵不過兩個年輕人。 在信中,艾莉嘉交出了她的意志,她把過去一直被母親占有的意志像接力棒一樣交給了甘華德,希望通過絕對忠誠得到拯救。 她決心讓自己成為一個物品,讓甘華德在使用暴力的情況下才能得到她。 她甚至詳細地規定了甘華德可以對自己使用各種暴力與懲罰,她渴望挨打,她想讓甘華德成為她渴念的主人。她允許甘華德規定自己每天應該穿什么樣的衣服,她打算把家里的鎖換了,并把唯一的鑰匙交由甘華德保管。 甘華德非常震驚,他對艾莉嘉的愛慕一下子消失了。他棄信離開了,并且連續幾天都缺席鋼琴課。 艾莉嘉卻一反常態,卑微地去乞求甘華德回心轉意。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卻強烈地抗議著她的卑躬屈膝,她無法與甘華德建立正常的男女關系。 被折騰得痛苦不堪的甘華德,又一次來到艾莉嘉的家里,他把艾莉嘉母親關起來,并且把艾莉嘉狠狠地羞辱并暴打了一頓。然后他就徹底離開了。
走投無路的艾莉嘉,帶著一把刀來到學校,她也不清楚自己來學校要做什么。 可是,當她看到了站在陽光下的甘華德與別的學生在一起開懷大笑時,她沒有了憤怒。 她覺得應該把刀刺進自己的心臟,并且在那里轉動,可是虛弱的她卻不夠力氣了。她面無表情地把刀刺向了自己的肩膀,就像她躲在浴室里用刀片割開自己一樣。 她把刀收進袋子里,任由鮮血從肩膀的傷口中留下來。她在人群中走啊,走啊。 她知道自己必須去的方向,她要回家,母親在家里等著她。
甘德華的出現,無疑是對共生關系的一次沖擊。 可惜的是,共生關系太久太深了,艾莉嘉已經被馴化了,以至于不知道如何與別人共處,以為關系就是把控制自己的權利交給對方。 同時甘德華的離去,則又讓艾莉嘉只能退回到熟悉的環境里,繼續和母親、冷漠、怪癖共處。 除此之外,也給艾莉嘉帶來更深的絕望。 想必以后要想踏出一步,她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決心,以及一個能懂她的人,才能慢慢轉化關系的狀態。
04.
艾莉嘉的結局是令人惋惜的,她最終也沒能從母女共生的沼澤中走出來。 或許你也處于病態的母女共生關系中痛苦掙扎而不自知,也許這部電影可以讓你看見一部分的自己。 當然,電影里的主人公是極度悲慘的,在漫長的人生中她被折斷了羽翼,在絕境中苦苦掙扎。 還好幸運的是,現實中的大多數人,都有借助一些幫助和機會,獲得成長。 例如文章開頭我的這位朋友。 在被母親在意志上控制了20年以后,她開始掙脫。 為了走出不舒服的狀態,她做了這幾步。
① 向外界求助,給自己表達負面情緒的權利
她有強烈的求生意識,當她意識到自己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的時候,她四處求醫,去醫院做了各種各樣的檢查,企圖查找病因。 當她被告知自己已經患上抑郁癥的時候,她選擇了正視自己的問題與癥狀,一邊配合藥物的治療,一邊在行動上一步一步地從母女共生的關系中抽身出來。 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她曾經給我打過一個長達兩小時的電話,我們共同回憶了小時候頗具舞蹈天賦的她。那時的她,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有理想,有追求。 而提到現在了無生趣、活得像一潭死水的她,我們都深深感到惋惜。 電話那頭的她,一改以往乖乖女的形象,憤怒地控訴了父母長期以來對她的過分要求。 那一刻,她在訴說與傾聽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那是一次通往自由的對話,沒有道德的譴責,沒有愚孝的條文,只有一個真實的她。 當過去發生的一切控制浮現,我們需要給予自己表達負面情緒的權利。 憤怒、哀傷、憤恨……這些并不明朗的情緒,其實都包含在人的七情六欲里,接受它們并且合理地表達它們,是擁抱與接納自我的開始。
② 進行分離,抽離共生狀態
意識到傷害的發生、承認自己的憤怒,其實就是一種心理分離的開始。 但要徹底抽離,需要進行心理上和物理上的分離。 后來,朋友向單位申請了去北方進修的機會。那是她有史以來,獨自一個人去過離家最遠的地方。 她說她打算利用這個機會,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然后給母親寫一封信,說說自己這些年的心里話。 我后來從朋友圈看到一張她發出的照片,她在北方,與一群人在一起,笑得很開心。 分離是令人忐忑的,它意味著離開原來的舒適區,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但分離是不可避免的,它是一個人形成自我的必經之路。 朋友是一個善良的人,除了那通電話,我后來再也沒有聽到她講訴父母的不是,她更多的是在分享自己的轉變。 那一年,她走過很多地方,在生活上做了很多不曾有過的嘗試。 她有怨恨過父母,怨恨父母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膽小怯弱的人。 在看清父母的局限性以后,她也曾深深感慨自己無力改變頑固的父母,但現在的她更意識到:我們能做的,只是改變自己。 她選擇一步一步走出父母的桎梏,去勾勒屬于自己的人生,就像小時候她曾經摒棄傳統舞蹈的束縛,去創造新的舞蹈動作一樣。 通過覺察和分離,她活出了自己。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最近聽到申荷永老師在一個直播講座《面對苦難:慈悲與轉化》中講過的一句話: 真正的治愈因素,在來訪者內心深處;真正的治愈力量,在來訪者內心深處。 是的,真正的治愈,就在你自己內心深處。 需要你去感受,需要你去找回。 我的朋友,就是這句話的一位實踐者。 我能感受到這個過程的不容易,同時,我也能感受到,當一個人愿意去轉化時,內心所迸發出的驚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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