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守護媽媽成了爸爸的事業
發布時間: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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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小冰,女,43歲
01
十五年前那個夏夜,我終生難忘。
媽媽走丟了。 我和爸爸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最后,在一個廢棄的農貿市場找到了她。 她說:“明天是我女兒生日,我想買幾斤肉給她包餃子。” 可是,當我走過去,想要拉著她的手時,她卻害怕地往后退。 是的,她已經不太認得我了。
02
兩年前,媽媽被正式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
她才剛滿55歲,退休不過五年,距離老年似乎還很遙遠,但可怕的“老年癡呆”卻盯上了她。
彼時,我28歲,爸爸還有一年才退休。 我們不再放心讓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因為之前已經發生過好幾次煤氣忘關、電壺被燒的險情。 幾經商量,我們找了一個保姆。 保姆第一天上門,爸爸請假在家,想讓媽媽跟她先熟悉熟悉。
03
上午,爸爸和保姆一起帶媽媽出去散步。 那天,陽光很好,天上有飛機劃過的白色痕跡,很美很美,媽媽的心情也很好。 他們遛達到市場去買菜,媽媽卻在一家嬰兒服裝店頓住了腳步。 她指著櫥窗里掛的衣服說:“這個公主裙,小冰(我的小名)穿著一定很漂亮,咱們買下來吧。” 爸爸還沒來得及回答,保姆就笑出了聲。 她笑得那么大聲,還不忘補充一句:“你姑娘都28了!” 那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的笑聲,讓媽媽在她那個混沌的時空里,更加找不到出口。 她嚇得躲在爸爸身后,滿眼惶恐地看著過往行人。 爸爸當街辭退了那個保姆。 那天,他帶著媽媽去單位,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請。 從此,他再也沒有把媽媽交給過別人,交給誰,他都不放心。 余生,守護媽媽成了他全部的事業。
04
媽媽白天嗜睡,晚上卻常常整宿整宿的失眠,她會不停地要求出門,如果不讓她出去,她就摔東西,罵人。 媽媽的老年癡呆還伴隨著躁狂,為此醫生給她開了一些帶安定作用的藥。 爸爸戴著老花鏡,認真地研究過那藥的成分后,才決定給媽媽吃。 除此之外,爸爸還說,陪伴和關心才是更好的藥。 白天,他早上七點就帶媽媽出門,去公園看花,去河邊撿鵝卵石,以為這樣可以讓媽媽白天不睡覺。 可是,每天上午11點,不管是在街上,還是在公交車里,媽媽都會準時入睡。 爸爸曾經為此陪她在一輛公交車里坐了五個來回,最后,連司機都看不下去了:“把她叫醒啊,看她睡得那么香,到天黑前也醒不了。” 可是,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投幣,直到媽媽自然醒。 他說:“媽媽睡覺的時候就跟個嬰兒似的,我不忍心叫醒她。” 是的,爸爸的晚年沒有了老來伴,卻多了一個令他操碎心的孩子。
05
媽媽晨昏顛倒地睡,爸爸也就黑白不分地陪。 白天媽媽睡了,他也跟著睡下。 晚上,媽媽醒了,心煩意亂地又鬧著要出門。 爸爸就給她穿戴整齊,帶著她去散步。 有一次,媽媽走著走著餓了,餓得直跺腳,跟爸爸發脾氣。 可是,凌晨兩點,街上商鋪都關門了。 打那以后,每天晚上出門前,爸爸都會背著雙肩包,里面帶著各種各樣的零食。 然后,一邊陪著媽媽散步,一邊變戲法樣地從包里拿出各種小吃——雪米餅、蛋黃派、蝦條、巧克力…… 而那個包,越來越重,披肩、紙尿褲、小馬扎、夜光燈…… 他將一個又一個無邊的黑夜,變成了兩個人的夜游。
06
我每個周五回家給爸爸替班。 可是,我越來越插不上手。 飯桌上,我給媽媽夾菜,她會說:“謝謝你姑娘,你人真好,跟我女兒一樣善良。” 我想帶她去衛生間,她看著爸爸說:“老肖,我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上廁所,你帶我去。” 我流著眼淚對她說:“媽,我是小冰。” 她說:“嗯,我知道,我的女兒也叫小冰,馬上就要初中畢業了。” 她可以拿出相冊,告訴我這是小冰第一次翻身,這張小冰三歲,嘴角有個不太明顯的疤痕,是被家里的沙發角磕的,這張是小冰小學畢業時的留影,嘴里還含著一顆大白兔…… 她記得小冰初中畢業前所有的事情,卻不記得眼前的我,就是她的女兒。 她會在吃完晚飯后,有幾分冷漠地對我說:“飯也在我們家吃了,你也該回家了,我不希望陌生人睡小冰的房間。” 她會在我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要求爸爸把我睡過的床單、被罩一一換掉。 盡管我知道病中的媽媽依然愛著小冰,但她愛的,卻不是她眼前的我。 為此,我一次又一次泣不成聲。 人世間最痛苦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最親的人突然轉身問:“你是誰?你為什么也叫小冰?” 我心疼她,心里也微微地怨她,甚至有時會覺得,她是在故意吸引我們對她的關注。 但下一秒,看著她因為尿濕褲子哭成孩子的模樣,我又陷入深深的自責。
07
我問爸爸:“媽這樣磨人,您煩嗎?” 爸爸說,剛開始,他也會覺得有時媽媽像在裝病。 可是,有天晚上,他們穿戴整齊準備出門時,媽媽突然回到臥室,翻箱倒柜拿出一件羽絨服,披在爸爸身上。 那可是春末夏初的季節啊,但爸爸心里很暖。 還有一次,媽媽拉著爸爸一直走,走了四五公里,爸爸抬頭一看,那居然是他20年前工作過的地方。 再然后,媽媽從爸爸的背包里拿出一盒米飯,里面臥著一枚剝好的咸鴨蛋。 爸爸當時就哭了。 20年前,他每天上班需要自己帶午飯,咸鴨蛋是媽媽為他準備的標配。 生病之后媽媽忘了很多事,卻沒有忘記關心他的溫飽和冷暖。 “更何況”,爸爸拍著自己的肚子說:“你媽天天帶著我散步,把我的將軍肚、脂肪肝、高血脂都走沒了。” “我有時會覺得,你媽是老天派來拯救我的,用她的病替我擋了災。”
08
我爸說這句話時,老淚縱橫。 他說,那么多年,自己一直被眼前這個女子溫柔以待,那么現在,換他來疼她。 我在那樣的淚水里,看到了愛情在人間的樣子;我也在那樣的相守里,看到了自己與爸爸的區別。 老年癡呆的媽媽并不可愛,我因她不能再疼愛我而失望悲傷,而爸爸,卻因為她的病,把她這一生所受的苦都心疼了個遍。
09
為了拯救媽媽日益衰退的記憶和行動力,爸爸試著在媽媽謎一樣的病里,成為她的私人醫生。 比如,他每周會買一斤瓜子,讓媽媽剝仁兒。 每剝完一斤,爸爸就會獎勵媽媽100塊錢,美其名曰:這是你給商家剝瓜子仁賺的。 結果,媽媽慢慢地不滿足于一個星期只賺這一百塊,她剝瓜子仁的速度越來越快。 于是,爸爸除了要出錢,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把家里的瓜子仁,分給親戚朋友們。 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還攬來繡電視機、洗衣機罩的活,“有的客戶”要求繡鴛鴦,有的要牡丹,有的要迎客松……
10
在培養媽媽的生活習慣上,爸爸也“心機滿滿”。
每隔半個小時,他都會以一根蝦條為獎勵,帶媽媽去上衛生間,如果媽媽非常準時地尿尿了,他就會多獎勵她兩根蝦條。
若媽媽可以堅持白天不睡覺,他就會帶她去江灘公園坐她最喜歡的旋轉木馬。 久而久之,公園里的工作人員都被爸爸感動了,每次都會讓媽媽免費坐。 不是所有的藥,都能寫進醫囑里。 爸爸堅信,就算這些精細動作、這些靠不斷強化形成的條件反射,不能治病,但至少可以讓媽媽腦萎縮的速度變慢點。
11
有天回家,我和老公差點以為自己進錯了門。 整個家被我爸徹底地改裝了。 電視機從液晶換成了原來的老式彩電。 每一道門上都掛著媽媽手繡的門簾。 家里的洗衣機、冰箱等家電上,都搭著媽媽手繡的蓋布。 家里的衣柜換成了從前的那種高低柜,上面嵌著一面鏡子。 就連家里的碗都換成了上個世紀90年代,那種碗邊是一道藍杠的粗瓷大碗。 喝水的杯子變成了那種上面畫著雙喜字的搪瓷缸子。 最應景的是,電視里正播放著當年風靡一時的電視劇《渴望》——真不知爸爸從哪里淘來的光盤。 媽媽津津有味地看看,手里還織著毛衣。
12
我吃驚地看著爸爸:“這是鬧哪樣?” 爸爸翻出一本雜志,給我看了一篇報道,標題叫:《衰老只是一個被灌輸的概念》。 他告訴我,哈佛大學的一個教授做了一個實驗,讓16位七八十歲的老人,在布置成20年前一樣的地方生活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里,這些老人都沉浸在1959年的環境里,他們聽上世紀50年代的音樂,看50年代的電影和情景喜劇,讀50年代的報紙和雜志。 實驗的結果令人驚訝:這些老人一開始來教授辦公室時,大都是家人陪著來的,他們老態龍鐘,步履蹣跚。 一個星期后,他們的視力、聽力、記憶力都有了明顯提高,關節更柔韌,手腳更敏捷,血壓降低了,平均體重增加了3磅,步態、體力和握力也都有了明顯改善。 “你媽記憶最深刻的,就是90年代的那些事,因為那時候,她正年輕。”
13
我爸一一介紹了這些老物件的來源,他跑遍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幾乎還原了曾經的家。 就連我老公那樣一個鋼鐵直男,當場也濕了眼眶。 “爸,您這寵妻的起點太高了,讓我有壓力啊。”他從衛生間出來,手里拿著一塊上海藥皂,眼睛紅紅地跟爸爸開玩笑。 而此時,媽媽每天兩集的《渴望》響起了片尾曲:“悠悠歲月,欲說當年……” 媽媽準時起身,走向廚房,一邊跟著唱歌,一邊洗菜做飯。 當年,每次片尾曲響起時,她都這樣起身給上完晚班,馬上到家的爸爸做夜宵。 那晚,我跟遠在浙江上大學的女兒視頻,讓她看姥姥家現在風格。 女兒在電話那邊哭出聲來,說:“媽,我以后也要嫁給姥爺這樣的男人。”
14
有一次,媽媽從書柜里翻出一封從前的信件。
那是爸爸寫給她的“情書”,里面抄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樹》,最后有一句:這個周六上午9點,我在勞動公園東門等你。
于是,不知今昔是何年的媽媽穿越回了青春歲月,她開始穿衣服,準備出門。 爸爸問她去哪里。 她羞澀地拿出情書,對他說:“爸,肖正東約我。” 她把自己的老伴認成了爸爸。 爸爸煞有介事地拿過情書,對媽媽說:“嗯,這小子字寫得不錯,不過,約會不是今天,你看,這寫的是周六上午9點,明天才是周六。” 那天,爸爸帶著媽媽去買了一個兒童用的電話手表。 在自己的手機里為這個手表開通了定位。
15
第二天上午,爸爸亦步亦趨地跟著媽媽去了公園。
快要到東門時,他提前跑了過去,等在那里。
等到媽媽走到他眼前時,他急切地迎上去。 “劉亞梅,你好。” 而他等到的,不是“肖正東,你好。” 而是媽媽看著他的頭頂,滿眼疑惑與心疼地問:“肖正東,你怎么老成這樣了?” 媽媽在爸爸充沛的愛里,無憂無慮地做著那個凍齡的女子——青春在握,愛情在側,她可以隨便穿行至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她全然不知道,為了她這場真實的穿越,爸爸付出了多少心血與心計。
16
當我急切地詢問他們約會的結果時,爸爸表示一切都好。
他們一起在勞動公園的長椅上,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家人的狀況,媽媽甚至把自己小時候的糗事都記了起來,分享給爸爸聽。
他們一起看了電影,她還允許爸爸牽了她的手。 說到最后,爸爸不無遺憾地說:“我應該提前去把頭發染染的,失誤失誤。” 僅此一句,承包了我所有的淚點。
17
如今,是媽媽患病第15個年頭了。
就連她的醫生都說,媽媽是他所有病人當中,狀態最好的一個。
她的病友中,有的人走了,有的已經臥床,有的在護理院里,靠著呼吸機毫無質量地活著。 好多人來向爸爸取經,問他是怎么做到的? 每當此時,爸爸常常讓他們失望,他能說出來的是交流、傾聽、關注、陪伴…… 這些常識,大家都懂,只是執行起來,又有幾人可以如鐵律般雷打不動。 媽媽前一天晚上說,明早想吃鮮蝦粥。 爸爸天不亮就跑起早市買來活蝦,熬了一個多小時,端到餐桌上時,媽媽卻哭鬧著說:“我要吃煎餃,你偏偏給我熬粥。” 于是,爸爸趕緊把粥端走,從冰箱里拿出餃子,先煮后煎。 熱騰騰地端上來時,還不忘誠懇地道歉:“亞梅,對不起,最近記性真是太差了。” 媽媽會在夜里兩點,突然想找她的媽媽,爸爸就陪著她,在黑夜里漫無目的地走,直到她累了困了,忘了這件事。
醫生說,目前醫學拿阿茲海默癥沒有辦法,但爸爸就是媽媽的靶向特效藥。 這也是這世間,唯一的限量款。
18
媽媽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有一天,我也在家,正給媽媽梳頭發。 媽媽看著正在做飯的爸爸說:“老肖,如果病的是你多好,我想像你照顧我這樣,好好照顧照顧你。” 爸爸手里的鍋鏟停了下來。 他仰面朝天,努力逼退自己的眼淚。 等到他平息好情緒,過來想跟媽媽說點什么時,媽媽看著他,秒變成另外一個人:“飯為什么還不好?你是想餓死我嗎?” 我問爸爸:真的不煩嗎?真的不厭倦嗎? 我爸的回答是:“爸爸這輩子沒有什么成就,什么都馬馬虎虎,但唯獨在照顧你媽這件事情上,問心無愧,無怨無悔。” 他說,媽媽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活出了自己想要樣子。 這一生,至少有一件事,做得足夠出眾。
19
有天晚上,媽媽破天荒地從夜里九點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6點,依然沒有醒。 爸爸給我打電話,讓我陪他一起帶媽媽去醫院。 他擔心媽媽的腦部出現了新的病變,不然,她不可能突然如此嗜睡。 檢查結果表明,媽媽的病情沒有惡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第二天晚上,媽媽又像從前一樣晨昏倒錯,爸爸才如釋重負。 他快樂地往雙肩包里裝著各種出門必備的物品,牽著媽媽的手,走向漫漫黑夜。 我在陽臺上看著路燈把他們的身影拖得那么長,心中想起沈從文的那句話: 我們相愛一生,還是太短。
20
前幾天看新聞,有位叔叔照顧阿爾茨海默癥老伴多年,他在視頻里說:“我要做老伴最后一個忘記的人。” 此話,跟我爸在媽媽最初確診時說的,如出一轍。 我把這條新聞轉給爸爸。 我說:爸,在您面前,我們誰都沒有資格說不再相信愛情,那是情感和行動上的懶惰。 爸媽,你們相愛一生,真的,太短,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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